杰森 | 大海

Jason | Mar

七月的时候,大海在黑龙溪边的村子里,开下了一个餐馆。那条路很少有人会经过,所以来光顾的,大部分是他的朋友。

虽然在大理的年份不长,但他结识往来的朋友,比我要多。他喜欢热闹,爱做饭请朋友来吃。人们喜欢他,不是因为他擅长社交,他话并不很多,而是能文能武,爱好广泛,见识多,待人又真诚。他所具备的各种生活技能和兴趣,是我所认识人里唯一最驳杂的。或者说是丰富的,也是落地的,到哪都可以扎下根来那种。

比如开的这个餐馆:前期找到地方,把荒废的大院子清理干净,买草籽养草坪,种菜,种香料,移栽来一颗大树;自己设计餐厅格局,装修方案;水电走线,自己设计桌子,焊桌子的支架买桌板。很多人都装修弄过院子,餐馆,承担其中的一部分工作环节,大海则除了请几个工人帮忙干一些辅助的活,加快进度,绝大部分都自己来,是他多年生活的积累。

绝大部分人认识他的时候,已经是一个本领很多,足以令人惊讶的成熟男人。而我,则因为机缘巧合,在他还是青年初期就认识了,二十来年,生活也不断交错,所以看到一些他的一些经历,记录下来。

二十年前的上海长乐路上,2004 年,有一家街边的户外店,两个小门面,叫「野火」。在屋后的二楼仓库,我和小华在搬一个电视机,老式的 40 多寸的电视机非常重和庞大,上海老房子狭窄陡峭的楼梯也使搬运更困难。我们两个人在普通人中间算是有点力气,也精疲力尽了,在楼梯上进退两难。这时候进来一个少年,个子不高但壮实,说“我来试试”,双臂展开,抱着电视机,蹭蹭蹭就上了楼,我有点目瞪口呆。这个年轻人就是大海,这是我对他的第一面印象,一直留在记忆里。

2004 年, 那时候他 21 岁,我 28,在那个年纪时,可以算两代人。他从北京的建筑工地到上海讨生活,已经做了一年理发师,那个行业要兜售充值卡给客人,以他的性格,做不来。送女朋友上班,路过时看到我们店里招工,进来试试,被录取了。不过这些都是我很多年后和他聊天才知道的。我们认识的三年前(2001),中国加入了 WTO,不同新行业野蛮生长,到处缺人,能找到人就很好,不问出处。关于WTO 这种时代大背景对普通人生活的巨大影响,我也是这些年才意识到的。

在这两年前,我和几个户外俱乐部的朋友,因为业余爱好,开了这家户外用品店,其他人都有工作,只小华辞职负责管店。那会,户外徒步,露营,去国外背包旅行(因为经济能力,大部分是东南亚国家),是个时髦的事。互联网开始兴起没多久,主要是门户网站, BBS 论坛。年轻人不再只是上班,仅认识同事和同学。已经开始通过论坛,进入陌生人兴趣团体,一起去山里,去云南,西藏,甚至出国旅行。工作之余开一家小店,也成为一些人的梦想。

认识大海的那一阵,我没有正式工作,在上海闲着,靠店里的一些收入维持生活。每天就是在襄阳南路的住处,或者去长乐路店里打个下手,回家路上去新乐路的布那咖啡馆打发时间。在这之前,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财务经理,收入还相当不错,不过因为处理不好恋爱问题,来了一次成都-西藏-尼泊尔-印度的四个多月的“逃避旅行”,刚回来没多久。那一年,尼泊尔第一次开放对中国的签证免费,可以在拉萨申请,再往前一年(2002),中国第一次发放针对个人自助旅行的护照。

除了疲惫的生活状态,加上旅行途中所见对我的影响,回来后没有继续上班的想法,没有方向地闲着。没事情做,就想到了开一个网店,把店里的户外装备搬到网上卖。那时候淘宝刚刚成立不到一年,没人注意,市面上还是 ebay 易趣为主。我需要一个帮手一起来做,就想到了大海,觉得他合适,就问小华要了他专门来做网店。

做网店需要用电脑,而且要做数据统计,大海之前电脑使用不多,仅仅在网吧打过游戏。他读书不大行,17 岁初中毕业,就去东北大兴安岭的农场种地,因为二姐嫁在那。很多我认识的人很聪明,但读书都不好,比如小景,程昌,贺晨。大概读书只是技能中的一种,他们恰巧不擅长。不过对于感兴趣的东西,都学的很快,也不容易受条条框框的思想约束。

大海电脑学的很快,上产品,做 Excel 数据表,没多久就驾轻就熟了,成了一个得力帮手。过了不到半年,他也见证了淘宝的出现和崛起,我们放弃ebay易趣转去淘宝。

回头看,从上海的生活开始,大海逐渐自己主导了生活。而之前年纪更小时候的经历,也很重要,比如在大兴安岭农场干活的两年。

农场在东北紧贴俄罗斯的边境的山里,那里还有大海一些安徽过去的亲戚,从六十年代初开始,在那里开荒种地几十年了。按年代来看,有可能是大跃进之后的饥荒所致。大海说安徽老家那土地贫瘠,地又少,吃不饱。大家到了东北,砍树,开了荒,就算你的,土地又肥沃,特别积极。说对象的聘礼,都是按垧(15 亩) 计。种地之外,冬天也去森林里下套打猎,进深山种木耳,伐木。冬天很冷,在临时简陋的木屋里睡觉,夜里需要在屋里的大柴油桶里点上火取暖才行。大海说过一个故事:“有一晚,半夜冻醒,以为当晚负责添柴的人疏忽了,不过看铁皮桶里又有火光,想不明白,起来看,是那人在里面点了根蜡烛。气的大家打了他一顿。”

我曾经和他一起,在2018 年,从海南开车到东北伊春,也到了大兴安岭的农场,在一个亲戚大爷家住了几天。曾经热闹的农场,随着机械化耕种,已经没几户人家了,大家只在播种和收割季节去,平时都住在城里。

那些年,种地不大来钱,东北的亲戚们就出去打工,他也跟着二哥一起,去西北挖金矿。那个年代,金矿和煤矿一样,要想有一席之地,就是帮派,暴力,人命不值钱。带头大哥不顺利,没弄到钱,大家也就散了。没有挣到钱,为了继续谋生,去了北京干建筑工地。两年里什么累活技术活都干了,泥水,电焊,水电都会了。

从闯荡上海开始,就自己找工作了,起码户外店的工作,是大海自己找的。平时也去徒步,露营,骑自行车完成421 公里的上海到黄山马自骑,自己认识了不同的户外俱乐部的年轻人。他是自己在外面找的朋友,不是我们的户外俱乐部。

2008 年,汶川地震,大海在第一时间去了灾区,帮忙救援,搬运,给幸存的人理发。我也是事后才知道,这让我觉得意外,我是一个并不能深入共情远方灾难的人。这一年,他汶川回来之后不久,约我见面。那时候他已经不在户外店工作,我也因为很偶然的因素,去一家广告公司做 外包 IT 两年了,彼此也很少联系。他说了一下自己的感情状况,是关于传统恋爱道德观念和自由生活向往之间的困境。我作为一个一直在试图挣脱束缚,寻求自由的人,给出了“按自己真实愿望去做”的鼓励。

很多人都会有这样困境,朋友之间也会有这样的聊天,我也没有放在心上。大约过了几天,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,说:“大海昨天走了,我想和你见一面问一些事情”。于是我们在布那咖啡馆碰头,在等咖啡的时候,她说“大海走了,说和杰森聊过之后,决定离开上海。我想知道你和他说了什么?”,“……”。我已经忘记了我的回答,不过肯定很狼狈。隔了两年,我和大海再次见面,说起这件事,抱怨他拿我当挡箭牌,他只是傻笑。

两年后的 2010 年,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,他已经在涠洲岛,在日出沙滩边的一片荒地上,盖起来了一个民宿「七七家的火龙果园」。他穿着 tshirt ,沙滩裤,拖鞋,变黑变壮了,走起路来还是一摇一晃。指给我看不同的位置,说之前是什么状况,怎么改造的。这里远离岛上的小镇,电时有时无,他架设了柴油发电机,民宿停电的时候,发电机就突突突轰鸣起来。

会在这里开客栈,是他离开上海后,晃荡到涠洲岛玩,在这里偶然认识了也来旅游的一个重庆女生,没多久就决定一起来这里开客栈,生活。两个人在海边租下一片荒地,一片火龙果园,开荒建设。隔年,在岛上唯一的镇上开了一家甜品店,一家餐馆,这些都是第一次做,第一次自己创业,但都有模有样,扎扎实实。人手不够,家里的大姐,侄女过来帮忙。之间,儿子也出生了。

我那时还在广告公司做外包 IT,在那里前后工作了五年,是我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。虽然收入不高,不过我在网上贴广告请了一个外包 IT,他叫 David,自由职业,技术比我扎实,经常作为我的替身去上班,所以我很自由,就一直能呆在那家公司。能养活自己,可以自由休假,生活已经没什么可以挑剔了。在涠洲岛我第一次学会在海里游泳,再后来也可以在轰鸣翻滚的海浪里穿梭,每天夜晚去闪着荧光的海里潜泳,第一次跟着大海去渔船买海鲜,吃很多海鲜,第一次吃到新鲜好吃的红心火龙果。

过了两年,2012 年,又是偶然的原因,我开始在大理生活,开了深夜食堂。隔年,大海结束在涠洲岛的生活,只身来了大理,不知道下一步去哪,看看是不是要留在大理。那时候是冬天,有点冷,他帮我装修「幸福」的院子,我跟他学了点水电安装,后来也常常用上。当时,他可能会留下来,我们一起开个店什么的。

大约一个多月后,有一天他说:“我还是喜欢海边,这里太冷了”,就离开了大理。去了三亚后海村,在那里开了后海村第一家外来饭店“sasa 的海”。那时候后海还是个没有商业的自然村,房东甚至觉得他大概年轻冒失,劝他好好考虑下,不要太草率,根本不会有生意。不过他还是用仅有的一点借来的钱,开始正儿八经做一家海鲜餐馆。随着国内经济迅猛发展,后海旅游和冲浪的兴起,没想到生意慢慢好起来,几年里就开出了三家店。做的很兴旺,把几个姐姐和家里人都喊来帮忙了,大小几十个。那个时候,虽然他是家里最小的弟弟,我去过几次,前后也住了一两个月,看得出来他已经是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了。2019年我从上海去后海村去看贺晨,当时大海收留他在那工作生活,做了一些记录。(点击文末的“阅读原文”可以访问)

大海在后海的时候,我有两次去是因为跟着他,坐渔船出海去西沙群岛。他们钓鱼,或者有别的任务,我对海上钓鱼不是很感兴趣,只是坐船感受下海上的日日夜夜和生活,看飞鱼在水上滑翔,大批海豚在附近追逐。委托大海跟渔船出海一起做事的船主杨总,很信任他,大概也是觉得大海不仅能干,踏实,也是个可靠的人。

这八,九年间,他也陆续来大理,直到 2021 年后,他租下一块地,开始从头建设他的农场,计划在大理扎根下来:后海村已经极度商业化,不适合正常的商业,也更不适合生活了。从开荒到搭建篱笆围墙,种草坪,买材料搭建灌溉系统,建房,学习熟成牛肉,寻找最好的牛肉食材,开了「苍山麓农场」。在这期间,他和我们一起去划桨板的活动时,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陈溦。我也已经从餐馆退出,一开始自己带徒步,作为找事情做打发时间,后来随着新冠期间游学的兴起,不知不觉把户外旅行体验做成了新的工作,旧时的伙伴逐渐加入。

2023 年,大理在严厉督促下实施了生猛的「退林还耕」政策,和很多农场一样,大海的几年心血白付。这个政策在大部分农场执行的结果,是花草改成玉米地。Las principales políticas del país, si son realistas, pueden beneficiar a la mayoría de la gente. Si adoptamos un enfoque único y nos alejamos de la realidad, un grupo de personas se convertirán en víctimas. Ambos existen en el período que vivimos juntos.

一年后的 2024 年,大海看下一栋房子,本地人盖的,在大理是很特别的设计,弧形的楼梯在主体建筑之外蜿蜒而上。他花了两三个月,完成了装修,开出了餐馆,名字还是「苍山麓」。他总是能够面对变故,有韧性地迅速适应并快速扎根。

他餐馆的菜,我有时想,也很难定义是什么菜式,似乎是他生活经历的融合,从东北到上海,从涠洲岛到重庆,从海南岛到国外的旅行。既不是这里,也不是那里,是他自己从所见的挑出来一些,并按自己的理解去做。既没有菜系的框框,也没有正宗的束缚,只是凭直觉学习吸纳,就像他一直以来的生活。

二十年前,我们遇见的时候,大海还是晚辈,同事,逐渐随着互相年龄增长,我们成了朋友,在有些方面,大概他更成熟老练,虽然从性格上,他似乎一直这样,还是那个少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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