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非比 | 月夜良宵
近三个月没见,外出归来的小景叫我去家里吃饭。我到了,站在院门外,看着她从楼梯上下来,笑盈盈地给我开门。
小溪见到我很激动,一个劲往我身上扑,因为它认识我。去年11月,我和杨米一起在云工开物的小院里体验金缮修复,经常见到小溪。杨米回老家一阵,把小溪托给小景。小景的哈哈,因为髌骨不好,不再适合一起上山,被她托付给了爸妈。
小景说马上又要出门,所以约个饭。我问她要去哪里。她说,去清迈,为了一个工作。我表示羡慕。因为工作的关系,可以去不同的地方,顺便玩一玩,想想就开心。
小景在做饭,屋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。有人给你做饭,总是一种幸福的感觉。吃过你做的饭,我们从此是朋友。一饭定终身,有何不可?吃得越多,感情越深。虽然世事有时无法如此简单。
我一进屋就东张西望。屋里的东西好像少了一些。墙上多出一块写满英文的白板。小景在认真学英语,一边做饭一边听。学外语并不难,难的是花时间,持续不断地将它编织进你的生活,让它成为你大脑和肌肉的一部分。墙上还有两张有意思的黑白照片,之前就有,小景说来自宝妹的摄影集。
硬纸板上的图画,鳟鱼秋海棠。这种时髦绿植,叶子的背面是红色的。如果加上少许红色,这幅画在视觉上会更丰富。但就这么看,叶子有点像奇异的豆荚,里面的豆子闪闪发光,四处乱窜,企图脱离母体,飞向太空……这更是小景的风格。You are what you paint!
小景从西坡带回来的报春花,种在花盆里,出门前也要托付出去。
窗口有一张依依的画,Jason从画展上买来送给小景的。依依是一位彝族姑娘,素人画家、创作者。阿依可桀,我喜欢这名字,简单纯真,刚柔并济。Jason在19年的博客上写过依依的丈夫伊昊。伊昊和Jason偶然重逢。多年前他们有一阵同住远方客栈,彼时伊昊是年轻的街头诗人。Jason记录到,伊昊携依依来家里吃了一顿饭,叙旧并聊近况。我也去看了依依的展,买了一本画册,作为一种对自己的激励。
可爱的植物绒球,小景说在阳朔的河滩上采的。搜了搜,是水杨梅(茜草科 水团花属 细叶水团花)。想起16年,我跟ZK和少英逛杭州植物园,在盆景园里拍过它新鲜的样子。
小景做的杯子,里面是一个酸木瓜,凑近可以闻到它散发出的香味。那气味令人感觉,它正默默把自己酿成酒。
桌上有一个好看的羊头骨,小巧精致,是小景和杨米、燕子去西坡捡回来的。我说,三毛结婚时,荷西送给她一个羊头骨(写到这里搜了搜,骆驼头骨才是沙漠珍宝,对得起撒哈拉婚礼!)我提起小景答应过,要给我看她从泰国带回来的收藏品,她便去隔壁储藏室翻找。线上聊天时,她强调过“先说好不送哈”。我笑,这是有多宝贝!
储藏室里有一大桶金合欢,小景说是杨米留下的,问我要不要。因为香味太过强烈,它被隔离在这里。一年前,在挖色海边,我从金合欢的断枝上采过一些带回家。大概已经半干,采回家的花没什么气味。最早见到金合欢是在南法,少少几枝插在菲菲的小花瓶里。菲菲向我介绍,这是mimosa。于是,我首先记住的是它的法文名字。穿越了漫长的时空,第一次感受它的浓香。
顶层露台上看到的苍山与田野。
山顶有积雪。上个冬天,苍山雪积到半山腰,今年大概无望了。
小景从封口袋里取出一个蘑菇,说这种有好几个,可以给我一个。看到它令我想起苍山上的钹孔菌(锈革孔菌目),谷歌说这是小孔菌(多孔菌目 多孔菌科 小孔菌属,是黄柄小孔菌?)。小孔菌薄得好像一张纸,背面也平滑得近乎纸,带着一点皮革的韧劲,手感奇异。上图右边是防城港捡的木麻黄果。乍一听到防城港这地名,感觉在越南。搜了搜,是边境口岸。第一次看到木麻黄,是去M家玩,在海边看到的。当时树上没有挂果,我还以为是松树呢,“松针”却是一截截的。木麻黄原产于澳洲和太平洋岛屿,是“南方滨海防风固林的优良树种”。
等待开饭的时间里,我在桌上摊开小景的收藏,细细打量。靛青土布好像深深的海洋,所有美丽的漂流物漂流其中。在别处多到不稀奇的东西,挑选一两个带回家,就变得格外好看。所谓弱水三千,只取一瓢。
其中最奇特的还属这东西。像是某种贝类,长着一口好牙,整整齐齐!
小景说,海边就是会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,有些不知是动物,还是植物。
看完这袋,我又拆开另一个封口袋,看蘑菇等干物。
刚摊开,饭就做好了。于是先吃饭。窗外,天色正慢慢暗下去。我:“看外面天色变暗,好美啊。”小景:“那要不开灯才更好。”
萝卜排骨汤,萝卜炒蚕豆。下午小景出门理了发,买了菜。菜很新鲜,豆嫩萝卜甜。旁边的黄色小番茄是静物粮油店买的,15块一盒。排骨汤里放了两片香叶,小景说:“这是我家那边用的,跟别处的香叶不一样,我给你装一点带回去。”的确,两片叶子一放进锅里,空气中就弥漫起不一样的香味。我端详叶子,说:“这是樟科的,看上面的叶脉,离基三出脉。”杭州的市树是樟树,以前少英常跟我念叨这词。
回家再看,香叶有的是三出脉。搜了搜,这是华南桂(樟科 桂属),树皮可作桂皮,枝、叶、果可提取桂油。
萝卜炒蚕豆还是第一次吃,不错呢。干辣椒的糊香为这道菜增添了锅气。小景说:“我想萝卜可以清炒,蚕豆也可以,加在一起应该不会坏。”饭碗是小景自己做的,非常可爱。我努力干饭,慢慢吃菜,啃完的骨头丢在地上给小溪,小溪嘎嘣嘎嘣对它们发起新一轮攻击。饭菜咸淡适口,小景说:“你跟杨米一样,吃得清淡。我可不行,我要蘸水。”她就着一碟单山蘸水吃汤里的萝卜和排骨。
一边吃饭一边聊天,我问小景:“燕子为什么对摆摊这么执着?”小景解释,因为不去的话,会被租摊位给她的人唠叨,所以她尽量出摊。小景说,燕子很自律,每次带活动,总是早半小时、一小时到,自己先上山玩一圈,但跟朋友出去玩还是优先于带队的工作,燕子还是很爱玩的。我很喜欢12月去西坡浩然家吃杀猪饭时,燕子拍的那组照片,棒极了!妙手偶得之!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燕子,在听说了她很久之后。
Jason前阵问我:“你最近感觉小景写的文字有什么进步吗?”我:“我没啥比较啊。她在文章里贴了小时候的日记,读起来就挺有灵气的。现在会有一些从阅读的日本散文中吸收到的东西,她很擅长学习。你想说什么?”Jason:“我觉得她好学,进步快。”我:“我们采摘组的姑娘都有很好的审美,这是一种文艺天赋。有天赋又好学,进步快是自然的。”Jason:“嗯,天赋很重要,学习也很重要。”我:“不是说多数人的努力都没到拼天赋的程度嘛,还是要先努力。”
我很喜欢小景最近发的那篇《我们一起 到达大理》,鲜活耐看有回味,的确是大有长进。苍徒的成功,可以说是一种审美、生命活力与自由意志的胜利。
我慢悠悠把菜几乎都吃完了。上月跟vivi、yoyo去晓奕家聚餐。那天的食物都太美味了,我们吃喝了四小时,过年我也没吃那么撑,饱到不得不站起来在屋里晃悠。那天临别时,我们还相互打包了一轮吃剩的食物。一次完美的聚餐,除了美味的食物,还需要轻松愉快的气氛,彼此之间的情谊。
吃完饭,我喝茶,小景喝酒。不开车的话,我也能喝点酒,只是我不觉得酒好喝。Rio那种还行,喝过M买的,配他煮的大餐。小景给自己倒了自酿梅子酒,往酒里加了冰块。冰块真好看,小景注视着漂浮的冰块说。
我喜欢那个酒提子,它让我觉得亲切。“小时候,我做过的少数家务之一,是去打酱油。”
小景问:“裁缝开始拍视频了,你注意到了吗?”“没呢,没看,拍得怎么样?”“有他自己的视角。裁缝买了相机,颜色挺复古的。”“对,他问过我相机的事。” 回家看了一条裁缝拍的视频,视线温柔,音乐恰好,看起来散淡有致,仿佛一首山林散文诗。音乐就是能制造氛围感啊,将日常电影化。
除了啃骨头以外,小溪大部分时间乖乖地待在桌子底下睡觉。偶尔,它也热情地想要跟我互动,湿漉漉的鼻头往我脸上贴过来。喝着喝着,我不时推门去上洗手间,顺手带上相机,拍摄外面的天空。记录就像是一种本能。
傍晚的云格外醒目,月亮正在缓缓升起。
小景拿出她在阳朔买的小炉子,这东西既可以取暖,也可以烘烤食物。说话间,她就开始在上面烤起橙子来。
烤完橙子烤糍粑。糍粑慢慢膨胀,胖鼓鼓的,变得焦黄诱人。我也想添个这样的炉子,适合围炉夜谈,还想复刻《深夜食堂 私享料理》里的烤年糕,抹上黄油酱油,再撒点七味粉。可是冬天快过去了,下个冬天再说。
烤过的橙子蒸发了一些水分,变得更甜。糍粑的皮脆脆的。盛在小景做的盘子里,好看又好吃。
我们聊很多恋爱话题,别人的,自己的,过往的,最近的,未来的。假如恋爱必须包含激情,那它注定无法长久。在一段经历数年、完满结束的恋爱里,你熟悉对方的情史和心动时刻,那些如南山花落的瞬间,那些如春生短命植物一般炽热盛开过的情感,你们共享彼此生命中的秘密,通过时光与共同经历的事件,构筑起深厚的信任和友谊。
亲情和友情,如同空气与阳光。恋爱则如风如雨,风雨之中有彩虹。当风平浪静,再无波澜的时候,它是不是就转化为亲情和友谊了?无论是否承认,每个人都渴望爱与深情。为了恋爱,保持可爱。保持可爱,更是为了对自己满意。无论身心,满意自己的状态,才是最重要的。对自己满意,才有余力惠及他人。出于对人性复杂和幽微之处的赏玩兴趣,新的恋爱似乎永远值得期待。
顺着这话题,聊了几个导演,侯麦,洪常秀,今村昌平……看过的电影,小景不太记得名字,但敏感于画面的色调和某些氛围。
聊天时的音乐好听,小景收藏夹里的。我也要收藏一些自己喜欢的音乐,在跟朋友吃饭聊天的时候随机播放。有一段Gontiti的吉他曲是我熟悉的,《步履不停》的BGM。在Aix读书时,我在教室里看了这部电影,一个下雪天。记得当时还在日语课上看过两部伊丹十三,看过《其后》。一晃十来年过去了,其间经历、听闻了不少生死。活着不再像年少时那么理所当然。活着越来越是一种恩典。所以,跟宏凯聊天时我说,或许人生越到后来,越该专注于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,那样比较不会后悔。
我翻了翻桌上的书,有一本林白的《妇女闲聊录》。小景说:“这个好看。”“你看完了吗?”“还没。”“看完借我。这书我妈会爱看,她爱看世俗生活题材。”“这本你要看吗?我不看,”小景递给我一本《十三种闻树的方式》。她有一对朋友离开敬天村,离开了大理,离开前主动提出借给她这本书。主动借书这举动,一定是i人在含蓄地表达“我想再见到你”。我听说过这书,《看不见的森林》作者的另一部作品,先拿了再说,尽管家里一堆四处借来没看或没看完的书。“明天赖明珠版的村上小说寄到,”小景憧憬道。之前我推荐了一期半岛FM的节目给她,主题是比较村上春树的林译本和赖译本。
“明天我跟另一个朋友吃饭喝酒,很久没见了。喝开心了,我们就一起跳舞,你能想象吗?”“当然。”
“你家露台可太好了,视野这么开阔,夏天在夜空下吃饭聊天,感觉一定特别棒。”“可惜夏天正是最忙的时候,没空啊。”“在那之前,或者之后,来两次嘛。”
月到中天的时候,我离开。月光与天色都很纯净。小景带着小溪下楼,我看着她们在一条似乎通往田野的小路上闪入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