良子 | 再见,无量山,再见,墨西哥女郎

良子 | 再见,无量山,再见,墨西哥女郎

十几年前,我第一次到大理镇,住在人民路上段的鸟吧。

傍晚散步走下来,除了几家小吃店,没什么营生,到叶榆路已近寂静。

十字路口的西北角,有座半新不旧的房子,亮着一盏黄灯。门口有咖啡的字样,我走进去,见一个戴眼镜披头发的男人在认真临帖,便没有打扰,自顾自在屋里参观起来。

他知道我进来了,我也知道他知道我进来了,我们相安无事。

一页字临毕,他向我问好,说抱歉今天没有咖啡喝了。我说没关系我只是进来看看。他见我注视他的临帖习作,笑说自己最近正在练习写毛笔字,并给我展示他做的烟斗,看起来拙朴有趣,他还告诉我,他在无量山种咖啡,收获之后烘焙成咖啡豆。

我在城市里少见这样松弛的人,我们总是习惯互报家门,交换信息,而不是这样,不问姓名便娓娓道来自己的生活。

稍坐片刻,我起身离开,像朋友一样跟他说:你现在临的贴不太合适,你写魏碑更契合,试试临《张黑女墓志》。再见了,朋友!

认识sting之后,他觉得我还算个有意思的人,允许我旁观他的生活。

在绿桃村那座石头墙的老房子里,我见到了嬉皮士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。虽然他从未标榜过自己,但我对他的定义就是一个温和的嬉皮士。他的朋友们也和他一样,不讨论发财、投机、男女情爱这些事,专注自我。他们来自五湖四海,聚在苍山下一起生活,不留恋过去,也不向往未来,过好当下。

太阳晒到院中,几个年轻人坐在躺椅上,静静沐浴阳光。那时大理遍地可见一种折叠躺椅,兜着一块布,像安了支架的吊床,无论如何都坐不出优雅的姿势,索性慵懒躺下去还安心一些。

瓦房的屋脊背后是苍山,白的云在蓝的天上滚动,耀眼的日光锐化了风景。一只橘黄黑的三色猫从灰瓦上走过,踌躇片刻躺下了,想来是不觉得这些人有威胁,闭上眼舒展猫爪,我看见它一瓣一瓣的爪子像剥开的山竹,让人心生愉悦。

我观察其中一个人,他注视院中石板缝下开出的小花很久很久,时间都慢下来了。我也注视那花,平凡的一朵小花,因为从石缝下迸出,连颜色都带点骄傲,恣意享受着微风。日语中有个词叫做“雀の泪”,形容这种小事,像麻雀的眼泪一样微不足道。注视一朵花的当下,我没有大彻大悟,也没有洋溢幸福,但我得到了一种良好的平静。

这里的风景很好,这里的人很松弛,我也想在这样的风景里,成为这样的人。

于是我留下来,像过家家一样,开了一家小杂货店,售卖各种有趣但无用的美丽小玩意儿。店址也是一座小小的老房子,有瓦顶,有阁楼,装上壁炉,养只胖猫,挂起水晶灯,我在咯吱咯吱的木楼梯上上下下,莫名开心。能赚钱吗?没想过,应该不能。会蚀本吗?走着看吧,反正当下很高兴。

sting来看我的小店,我招待他喝茶,在院里的绿色窗格下。他说你看起来很高兴,我说是的,我只是想做些让我自己高兴的事情,这不宏大,并且已经做到了。那天的背景音乐有一首《墨西哥女郎》,sting听到有点小小的激动,他说很久没听到这首歌了。我说我也喜欢收集这些时代的眼泪,他开怀大笑。  

sting有时会带些新鲜蔬果到我店里,有次端来蒸熟的山药豆,我完全没见过,吃起来口感粉糯,印象十分深刻。他详细跟我描述了这是生长在山药叶腋间的小圆球,还可以做糖葫芦。
后来我不玩过家家了,每隔五六年就换一种生活,始终没离开大理。和sting保持着一两年见一次的频率,像淡人之间的老朋友,不问最近你过得好不好,也不问未来有什么打算,喝杯茶,抽支烟,就像山腰的玉带云一样散开了。
绣楼三文鱼时期,我在平等路遇到sting,在小巷站着聊几句,他复述了很久以前我在聚会上讲过的一个笑话,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。关于苏童在《梅家茶馆》写过的一段关于喝茶的话,sting说他后来读到这篇文章里的这段话,立刻明白我当时没有在讲笑话,只是陈述,但收获了讲笑话的效果。是什么都不重要了,旧年的梗依旧能触发笑声,像老朋友的暗号,心领神会。

最后一次联络是甲辰年冬,他说在筹备新店,开业了邀我去吃饭,可是我再也吃不到了。昨天在相木咖啡遇到猫姐,她说sting走了,我无言许久。

他总是大声笑,他把废钢筋压成敦实的方形座椅,他常穿着拖鞋去菜市场,他还骑着KG382,头发白了许多,一如我初识他那般温和,风趣,自给自足。

在一些新朋友和我聊着赋能,私域,盈利模式时,我总是会走神,想起和老朋友聊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,譬如《墨西哥女郎》,譬如山药豆,每一滴麻雀的眼泪都会留下印记。我不愿忘记自己的初心,是为了做个松弛但不摆烂的人,才选择生活在这里。

人生如列车,同乘的朋友会先下车,终有一次挥手便是永别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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